10000个临时发往武汉的口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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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位口罩行业的从业者,都是在大量微信、电话疯狂轰炸的间歇,接受我们采访的。所有人的语速都异常急促——在过去的一周时间内,他们接过工信部、各地应急办、市级政府的电话;也接过各省医院、药店、大小代理商的电话;还有从未打过交道的,阿里巴巴、抖音等大型互联网公司的急迫需求——“你们有没有100万只?”“我们要买过来捐武汉!”
“我们平时开足马力,一天能生产10万只以上。”宗光辉是广州一家口罩厂家的总经理,他所在的中康防护用品科技有限公司平时有几十号工人。他们生产的KN95型号口罩,是本次疫情中被疯抢最热的型号之一。
KN95是中国标准,N95是美国标准,两个型号的口罩都能在对应标准下,达到95%的过滤效率。平时除了防雾霾,这种口罩大多作为劳保产品,给水泥厂工人、装修工等职业在粉尘环境下佩戴。普通的KN95口罩并不是医用采购对象,宗光辉告诉我们,全国能生产KN95的口罩厂家分散在不同省份,大约有上百家。
然而正值春节,工人放假,宗光辉给核心工人支付机票,陆陆续续从河南等北方省份,召唤回十几位工人,现在每天的产能刚刚恢复到4、5万只。口罩的原料是熔喷、无纺布、热风棉、以及呼吸阀、耳带、鼻梁条、海绵条等配件,这些材料的厂商也在全国各地,面临物流中断的窘境。从大年初二开始,宗光辉的厂子开始从江苏等地,直接约大卡车拉材料,以免工厂停工。
工人三倍工资,所有的材料都在涨价,“天津泰达不是做熔喷吗,你看他股票都涨了好多涨停板了。”口罩的成本不可避免地翻了一两番,从1块多涨到两三块钱,不同质量的产品涨幅也不同。好消息是,宗光辉看到新闻,工信部等部门已经到原材料企业视察,一是管控价格,二是优先调配。长期看,不会涨得太离谱了。
“我们也要尽一点责任嘛。”大年初二刚开机,宗光辉抽出来几千个产品,打算免费捐送给武汉的医院。此前发送库存,也以湖北十堰、武汉等地优先。但他依然担心,中国有十几亿人口,口罩是个快速消耗品,眼下的巨大缺口还远远没有解除。
我们还采访了一位叫小雨(化名)的25岁女孩,她是一位口罩代理商,也是一家互联网医疗公司的负责人。今年春节她原本带着家人到三亚度假,没想到抱着手机,每天处理几百条调配信息,度过了不眠不休的除夕和大年初一。
两天内,小雨调配了超过1万个口罩发往武汉,其中有1000余个免费捐赠给医院,“这是一种责无旁贷的选择,账总是能补得回来,人命没了就是没了啊。”
以下是小雨的口述——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❶
“我们就在行业里的都没有消息”
我叫小雨,今年25岁,是一家叫中科贝思达的国产口罩零售端的总代理。我们主要销售三种口罩:纳米纤维KN97级别、纳米纤维KN95级别和工业KN95级别的口罩,有自己的线上零售平台。我们的公司在成都,口罩工厂在厦门,是厦门最大的口罩生产企业。
1月20号,我们厂家的工人已经回家过年了,只剩下一些办公室的人还在上班。1月21号,工厂突然接到了沿海某市市政府5万口罩的单子,当时厂里的库存不到10万个,一下就买走了一半。当晚各种途径又销售出去几万单,一天之内,库存就只剩下几千个。结果两天后,1月23号,相关部门又下了订单——这次是数百万个。
那时候政府已经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了,有市委的人来到我们工厂督战。我们工厂本来打算发完此前的单子,下午2点就彻底锁大门了,但市委要求一定不能关,可眼下谁都没办法:厂里面没有工人了,根本没有办法生产。
最后谈的结果是,让我们初五就恢复上班,年后第一批货给他们。那批货是20万个口罩。
这次疫情前期的信息太少了,我们医疗行业的人也聊过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的新闻,行业内完全没想到会在春节爆发,春节又是人员流动大、物资匮乏的时候。我们零售商手里的囤货也不多,一般囤个几千就了不起了,卖完了再进,导致全线很快就断货了。
但凡早一两天告诉我们,比如20号或者19号,那时候还没放假,我们还能想办法,看看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工人。现在你要想把别人劝回来,那是很难的,也不能说不让人家过年吧?
像河南就做的很好,20号就有经销商找到我,采购了1万个口罩,21号我就给他们出货了。那时候河南还没有确诊病例,老百姓层面已经开始高度戒备,我觉得是值得全国人民学习的。
❷
两种人
1月22号是个分水岭。22号之前,我看行业内都在正常售卖,我们自己生产的口罩零售价格没变,批发微涨了大概10%——要调派员工飞到厦门去发货,还要再算上加班的三倍工资。
22号之后,这个行业内就分出来两批人,一批人疯狂涨价。1月23号,我想去调一些口罩给武汉的医院,那口罩平时的批发价就1到2块,我问了其他经销商的价格,一听批发价15块一个,我都吐血了。我们想做点好事,也不用这么坑我的吧?发国难财的真的挺多的。
而且很多消费者分不清口罩的型号,以为样子相似就都是高级口罩。很多防粉尘、防花粉的工业口罩,平时卖1.5-3块,那几天趁乱跟高级纳米纤维防雾霾、防病毒的口罩一样,都卖到了30、50块钱。
后来淘宝出台了禁止涨价的规定,但肯定防不完的,很多是口罩不涨价,涨运费。线下店更不好管了,连锁店可能还好,越小的店、夫妻店就越不好管。
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去赚这种钱。口罩每天都要换,疫情又必定要持续一段时间,如果这个家庭月收入很低,戴一个月口罩都要花一两千块钱,这不是不让别人生活了吗?
另一批人是疯狂捐赠。23号早上,我起床后刷到很多视频,看到患者在医院门口哭,说“我也发烧了,你救救我”,还有医护人员情绪崩溃的视频,我一下懵了。当时另一个股东在我身边,我问他能不能捐赠,他直接答应了,我又去征求另一个股东、运营总监和技术总监的同意。我说这是一种责无旁贷的选择,以后有的是赚钱的机会,没必要非赚这一笔。底下的员工我也不敢和他们商量,就直接在群里@大家:
员工也很支持,没人提加班工资,也没人说怕公司利润受损,影响自己的奖金。
这两天我们一直在退单, 把年前发了一半的货半路修改配送地,改派给急需的各地医院,也给武汉捐赠了一大批。刚才你联系我的时候,我才把最后一批处理好,把一批货转回到我们仓库,再安排发货。我一直在担心会不会被客户骂,只能厚着脸皮去要,但大部分人还是很好商量的。我们给客户看发去武汉的顺丰单号,他们都表示理解。有些人会说,那你把年后第一批给我们,相当于双方各退一步。
顺丰可以修改配送地,像转发给武汉的货,一批货三四十箱,省外配送费得一千多。几千块上万肯定是花了的,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。
转卖给外地医院或者经销商的口罩,我们都按照正常的价格给他们,发去武汉几家医院的口罩主要是捐赠,朋友还笑我,你口罩要是像其他商家涨到十几块去卖,你不就别墅靠海了?
到现在我都没算过损失了多少利润,只要公司不彻底亏损,还是应该去做这么一点事情。相比大多数工薪阶层,我们更有这个能力。账总是能补得回来,人命没了就是没了啊。
❸
“去哪儿都找不到”
到现在,我们一共往武汉发了超过1万个口罩。看到各医院的捐赠公告时,我们手头已经没多少货了,就给武汉市第一人民医院捐赠了500个,给荆州市胸科医院捐赠了500个。成都发了5000个,也准备给华西医院捐赠一批。成都毕竟病患还比较少,也够他们稍微撑一撑了。年后我们打算以500个口罩为单位,继续捐赠。
医院用不了带阀的,会交叉感染,我们就把没有阀门的寄给医院,有阀的给前线的其他人,比如量体温的、输送物流的工作人员、警察。前线那些大多是通过淘宝主动联系到我们,上网看哪些KN95口罩还有货,说明他们的自救能力比较强。
我们厂家能做的是口罩,像防护服、护目镜都需要别的厂去做,但前线同样很缺。我们公司做互联网医疗,有一些其他的合作商,最紧急的时候,我们往武汉调过泳镜,也能起差不多的效果。包括一些不太符合医用标准的手套、消毒水,当地药房还是需要,我们就都给调过去了。现在最缺的还是防护服,防护服大部分是一次性的,只能穿四小时,据我了解,武汉的医生很多已经穿好几天了。防护服一旦有破洞或磨损,对医生的损伤是非常大的。
1月22号,我们往武汉发了一批口罩,23号上午10点,武汉就封城了。顺丰的飞机飞不了了,就只能改陆运,顺丰联系我们,我们说不管多少天能送到,你都得送。24号晚上,这批口罩到了武汉,再拿去二次消毒,最快也得到25号或者26号投入使用。中间是有个时间差的,到这两天武汉的物资还短缺,前两天就更不敢想了。
我们现在基本上已经没货了。1月25号,有个厦门的卫生医院在挨家挨户上门测体温时,发现了一名疑似病例,但那时候他们所有医护人员都没有口罩。他们就很急地来问我采购,我只能把成都仓库还剩的200只发过去。
这两天顺丰的武汉空运恢复,应该有很多厂商、企业都开始往武汉寄物资了,中央也在发物资,这两天应该会好很多。不过我担心的是,春节工厂都放十多天假,大部分的厂子都没有工人,最早也要等初七才上班。像口罩开工后加上包装、运送,中间又有两三天时间差,这就是有10天左右的生产缺口,我现在特别担心这10天的时间差。
我们现在在泰国订到了1000盒医用口罩,希望能送到武汉。现在也遇到了一些困难,捐赠机构要求对方出示营业执照、生产许可证、质检标准等等,泰国那边邮件回复比较慢,电话沟通他们英语也不好。但我们必须得走这些流程,要对物资负责,不合格的物资对前线来说没用。
我们还有些口罩做出来了,但找不到人来包装。我和员工说我好着急,梦里都在包口罩,希望自己能拥有这项技术。
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了,只能等。
❹
“疫情得不到控制的话,
全国哪里都逃不掉”
我17号带全家来三亚度假,结果20号拿上手机到现在,根本停不下来,我妈抱怨我不陪她。确实挺内疚的,平时工作很忙,本来一年就只能带他们出去玩个一两次。到除夕的晚上稍微缓过一点气来,客户休息了,顺丰小哥休息了,我也不好意思催他们了。
因为家里人有在疾控系统的,那时说“疫情好像有点升温”,也只是圈内人聊着玩儿。我就带了10个KN95的口罩去三亚,当时想的是过年之后回成都用。
我们一家五口,出去玩了两天,10个口罩就全用完了。这几天我小区都没出过,在小区里看到路人,都互相退半米,我怕他,他也怕我。现在我就在等员工给我寄的口罩送到了,也许就可以出门了。
我也让我的员工都把机票退了,在家办公,反正办公室空着就空着,每天写日报就好。我也呼吁大家要减少出行,尽量待在家。之后我回到成都,也会把自己隔离个14天。
除夕那天,我发了条朋友圈,附上了很多医院的捐赠公告,底下我评论了一条,说希望大家跟我们一样捐。我本意是想让员工看看,不要怪我,大家都在这么做。没想到我朋友圈里的医疗同行,真的有两家这么做了。所以我想,我也能影响一下身边的企业。
普通人想要捐赠物资的话,我建议还是找腾讯、阿里这样大的互联网企业的捐赠渠道,政府会监督他们。微博上好多人也没几个粉丝,主页挂着一个“捐赠”,这种还是要警惕一点。
我是成都人,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,我妈被派到了北川前线。她不是一线医护,但她是学医的,人手不够,就也被征调了。地震那几天手机不通,卫星电话只能两三天打一次,一有余震,说北川又垮了多少房,我们家里人就特别担心。
2008年我才上初中,但当时就感觉“一方有难,八方相助”。这种事情就是应该大家一起扛过去。像这一次,我也觉得我们应该站出来。这次和地震还不一样,如果我们不站出来,疫情得不到控制的话,那全国哪里都逃不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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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:吴呈杰
编辑:刘敏
运营编辑:二水
部分配图由采访对象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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